井上靖是对中国抱有友好情谊的日本作家。他以西域为背景的历史小说《敦煌》,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曾经在中国流行了很长一段时间。而改编于此的同名电影,也是很上座的影片。2007年5月铁凝曾写过一篇题为《猜想井上靖的笔记本》的散文,以井上靖的笔记本为中心,展开对其在侵华战争期间所作所为的追踪与思索。在2015年补记中,铁凝写道:“虽然井上靖是一个被迫的参战者,但他从未真正原谅过自己。”
这篇饱含温情的散文,后来被收录在铁凝的《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》散文集中,由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出版发行。这一本在文学的灯下,讲述中国好故事的集子,透露出作者文笔优雅、从容、自信而气象宏大,在睿智之中闪露机敏的光泽。这一特色尤以书中第二辑的演讲最为显著,也使得原本容易枯燥呆板的演讲,做得思维灵动、文采盎然而令听众动容。
2010年11月,铁凝在“首届中国—西班牙文学论坛”上作主题演讲,题目是《爱与意志》。在演讲中,铁凝讲述了一位女作家的初恋。那是在抗日战争时期,一名14岁的八路军女战士,暗恋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士兵。一天,年轻的士兵要上前线了,她和战友们去送行。“她知道他很可能一去不回,却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说出心中汹涌的爱和巨大的悲伤。”(引自《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》,以下引文均同)她走在送行的人群后边,沿着村口一户农民的院墙走到村外。“那是中国北方农村常见的一种‘干打磊’土墙,她一边走着,一边下意识地用大拇指在土墙上深深划着,一直划到土墙尽头,凝望着那个大她几岁的士兵消失在茫茫的田野上。后来那个士兵牺牲了,女孩子每天到村口,去看土墙上被她的指甲划出的深深的沟痕。”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想起初恋,那个已经80多岁的女作家对铁凝说:“她的大拇指仍然会升腾起一种灼热。”铁凝记住了“那灼热的大拇指”。这个故事自然属于中国,属于八路军女战士,但折射出一种中华民族坚忍、持久的情愫。
在铁凝的演讲中,更多是今日中国——改革开放之前与改革开放之后,物质窘迫之时与物质丰腴之后的故事。2010年6月,铁凝去日本九州参加“第二届日中韩东亚文学论坛”,也作了题为《山中少年今何在——关于贫富和欲望》的演讲。铁凝说,她常常感到力不从心,于是就从小处开始。20世纪80年代初期,铁凝写过一篇题为《意外》的短篇小说,大意讲20多年前,在北方深山里有一个叫台儿沟的小山村,很少有人在家里挂照片,因为镇上没有照相馆,去县城照相要“跋山涉水来回500里”。谁家要是挂幅照片,半村子人都要前来参观“热闹几天”。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叫山杏的小姑娘,哥哥在南方当兵,来信向家里要一张“全家福”。于是,全家“远征”县城。半个月以后,照相馆寄来照片,却不是他们全家三口,而是一个微笑的美丽的卷发姑娘。
第二天,山杏家的墙上挂出了这张照片,照片上的姑娘冲所有来参观的人微笑着。有人问这是谁,爹妈吞吞吐吐不说话。山杏说,那是她未来的嫂子。
铁凝说,那时她在一家文学刊物做小说编辑,曾经去一个叫“瓦片”的村子采访,“在‘山杏’的家里住过。”那一带是太行山区,风景优美,交通不便,河滩里到处是石头。因为不能种小麦,白面就特别珍贵,家里有人患重病时,男主人才会说一句:“煮碗挂面吃吧。”在这个家庭,那张“被常年的灶烟熏黑的土墙上挂着唯一一张城市年轻女性的照片”,就是铁凝“写进小说里的那一张”。而现在瓦片村通了火车,高速公路也铺设过来,这里变成了著名的旅游风景区,原来无用的石头也成了可以欣赏的风景,而风景就是财富的资源,“山杏”一家富裕了,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“山杏”的变化只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个缩影,是当下中国故事中既普通而又充满说服力的小小个案。恰恰就是这些“山杏”命运的变化,汇成了中国改革开放的汹涌大潮,成为反映时代剧烈变化的一面生动的镜子。
当然,在讲述历史与他人命运的时候,铁凝有时也回望自己走过的屐印,而这样的故事自然也是中国故事的一部分。2014年9月,铁凝在第三届中法文学论坛所作的《胡同在左,棉花地在右》演讲中,回忆了她在北京度过的童年。铁凝当年曾经住过的地方,是如今北京的金融街,她住过的胡同已经消失在林立的楼群里。不久以前,她站在一座银行大厦门前,忽然发现这个位置正是她“少年时常来的一间药房”,那家药房20世纪80年代还存在,位于锦什坊街,叫“万锦堂药店”。如今,大片的胡同虽然已经消泯,铁凝说,但她“还是在银行的地面之下看见了那间40年前的药房”,在水泥森林中依稀看见了那些往昔岁月里的邻居,那些人、那些事、那些覆盖厚厚积雪的屋顶,那些蓝天的澄明、树木的苍翠与清凉。
毫无疑问,铁凝属于改革开放时代成长起来的作家。她的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,以及我们在这里阅读的散文集《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》,都是难得的好作品。铁凝已然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的瑰丽符号,从知识青年到著名作家,她本人的故事便鲜明地印证了古老中国伟大而深刻的变革。
美国作家索尔·贝娄在《洪堡的礼物》中有这样一段描写,说是在夜航的飞机上俯瞰一座城市,那些璀璨、密集且令人亢奋的灯光会使人联想“香槟的泡沫”,这当然意味经济活跃与能源充沛。而在这些涌动的“泡沫”中,是不是会有一盏属于文学的灯呢?答案是肯定的。文学的价值,不仅可以增加城市的亮度,还会为居住在那里的人们提供人性的温暖与生命的芬芳,从而让精神欢愉、灵魂发光。铁凝的小说是这样的,她新近出版的散文集《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》同样如此。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是有尊严与定力的,优秀的文学作品所以能够打动读者,在于它揭示了人类心灵的共同感受与隐秘幽曲,是时代的有力呼吸与民族活跃的想象,于浑厚、斑驳的现实中,呼唤人们对美好事物的热切向往,“积蓄明澄而乐观的能量”,鸿渐于陆,其羽可以为仪,在文学之光的烛照下而讲好中国故事。